推薦:矮人祭之歌

回首《矮人祭之歌》

胡台麗
中研院民族學研究所研究員

《矮人祭之歌》今年伴隨著宮本延人攝製的《巴斯達隘:1936年的賽夏祭典》在「台灣國際民族誌影展」中放映,好像冥冥中有一根絲線,巧妙地將跨越50年時空的台灣民族誌影片穿繫起來。

回顧台灣民族誌影片史,雖然日據初期總督府理蕃課曾拍攝了一些紀錄影片,但皆為「政績」宣傳片。直到1930年代,才有當時在台北帝國大學擔任移川子之藏教授助手的宮本延人先生,嚐試以十六釐米攝影機拍攝關於台灣原住民的民族誌紀錄片。宮本延人先生首先於1934年在南排灣內文社五年祭期間拍攝十六釐米影片500呎;再於1936年在賽夏族大隘村攝製了矮人祭(Pasta’ay)影片。後者的影像清晰度與穩定度皆優於前者。這些十六釐米影片隱沒數十年,1994年才從台灣大學人類學系的庫存資料中尋獲,並與國家電影資料館合作,轉拷為數位錄影帶保存。今年這兩部台灣最早的民族誌電影首度對外公開發表,是台灣民族誌影片史的大事。

50年後,我先於1984年以簡陋的手搖發條式Bell & Howell十六釐米攝影機,攝製了台灣第一部彩色擬同步的有聲民族誌紀錄片《神祖之靈歸來─排灣族五年祭》(The Return of Gods and Ancesters : Paiwan Five-year Ceremony);再於1986年與李道明合作,在賽夏族以十六釐米攝影機拍攝了台灣第一部同步錄音的民族誌紀錄片《矮人祭之歌》(Songs of Pasta’ay)。我拍攝這兩部影片時既未看過宮本延人的影片,也無追尋前人足跡的意圖,但是卻如此巧合地與宮本延人1930年代的兩部影片主題相契和。由於這兩部關於賽夏族矮人祭的影片是在同一地點(大隘村)拍攝,當它們並置放映時,可以透過影像的比較,顯現此一重要祭儀歷經50年的變遷。

回首《矮人祭之歌》的攝製,已是20年前的往事。1986年我主持「台灣土著祭儀歌舞研究計畫」期間,恰逢賽夏族每十年才舉行一次的矮人祭大祭(平時是每兩年一次),我很希望將此重要的祭儀紀錄下來。該計畫的協同研究人員鄭依憶女士選擇在賽夏南祭團的向天湖作研究與實況錄影;我則籌劃在賽夏北祭團的大隘村進行16釐米紀錄片的攝製。我很想拍一部真正聲音與影像同步的紀錄片。著名攝影師張照堂先生曾看過我的第一部克難影片《神祖之靈歸來》,被我的傻勁感動,便主動表示願意不計酬勞地協助我拍攝第二部影片。他透過朋友關係,向電視台借了一部瀕臨淘汰的CP16同步攝影機,親自為《矮人祭之歌》掌鏡。同步錄音部份則由剛從Temple University畢業返台的李道明先生負責。他受過專業的影片拍攝與剪輯訓練,並帶回一台二手的Nagra同步錄音機,可以與同步攝影機配合操作。經費方面除了向我工作的單位中研院民族所爭取年度節餘款予以補助外,另向文建會與柯達影片公司、台北影業沖片廠要求贊助。結果完成長達一個鐘頭的《矮人祭之歌》,共拍了近20000呎毛片,拍攝率為10比1。

拍攝前我先消化已發表的文獻資料,其中林衡立的《賽夏族矮靈祭歌詞》一文(1956)給予我極深刻的印象。矮人祭在大祭前兩個月南北祭團便展開祭歌的練唱聚會。我發現祭歌有非常特殊的反覆唱法,而每節的虛詞很長,與有意義的實詞幾乎平分秋色,全套祭歌唱完要四、五個鐘頭。我於是重新將祭歌的篇章順序、反覆唱法和虛詞釐清。幾次跟著練唱之後才漸入佳境,益發體會祭歌結構之完整嚴謹、實詞虛詞相間、音調變化之美。我經過困難的摸索學習過程,深深地迷上了矮人祭歌。我不斷思索:祭歌的特色有無可能與影像結合?要如何結合?

首先,祭歌這麼齊整的反覆唱法十分少見。反覆盤旋的祭歌似乎一方面表達了矮人對賽夏人巫咒般地叮囑,另方面反映了賽夏族人對矮人恩怨交織、欲迎還拒的矛盾情結。其次,祭歌如同詩篇,分章節,每章有一主題,而且以草木名押韻。再就是祭歌中有的篇章特別重要,一定要在特定時間唱,按一定規則唱。亦即整套祭歌分為主/副二類,每首祭歌的實詞與虛詞又相輝映。凡此種種祭歌的特點對於影像材料之組織有很大的啟示。我想攝製一部影片儘量模仿祭歌的形式特點,並借用對祭歌演唱方式提出的假說,展現賽夏族人與矮人(更延伸到當今與外在勢力之接觸如觀光客、政府官員等)之間錯綜複雜的情感聯繫,以及透過矮人祭整合滌清內部以化解族群危機的努力。

因此,《矮人祭之歌》的畫面與聲音作了如下的安排:

1.全片按照祭歌的形式分為十五章,每章參照北祭團的用法以及林衡立的翻譯冠一個名稱,例如role唱蕁麻之韻,ayim巡行者之歌。每章只取該章的片段祭歌為代表,與畫面相襯。

2.畫面與祭歌音樂的配合分為虛實二部份。「實部」包括幾首有特殊意義,在某段儀式進行時必需唱的歌。這些歌便以同步錄音與儀式的實況畫面共同出現。例如role(唱蕁麻之韻)出現於南北兩祭團河邊相會時;raroal(招請之歌)於祭典正式開始在祭屋前,面向東方迎矮人之際唱出;wawaon(冤家之歌)第二晚午夜十二時眾人肅立歌唱,是極重要的一首歌;bibilaiyan(過香山樹之歌)是第三晚輕快氣氛中最愛唱的歌;papaosa(遣送之歌)、arebe與kokoroy(歸路之歌)、matano sibok(等待榛樹之歌)等四首送矮人的歌出現於畫面中送靈的實景中。「虛部」的歌雖然也都是三晚歌舞祭儀活動唱的歌,但是比較不突顯,歌唱秩序與規則也較鬆,便用來作為影片中「虛部」篇章段落的配樂,儘量依照詞意配合某種抽象的、傳說的、反省的、回憶的、心理的主題呈現。例如kapabalay(唱省藤之韻)出現於工廠青年描述夢見矮人的情境;b?’?(唱箭竹之韻)是朱姓主祭講述矮人傳說時的配樂;ayim(巡行者之歌)是說明十年大祭祭旗傳承由來之襯底音樂;heyalo(雨衣之歌)襯托賽夏人因下雨引起的恐慌心理;awuη?(金龜子之歌)為映照觀光壓力下觀賞古舊文物的複雜心情;?b?y(危難之歌)表現面對矮人責罰的恐懼感;kabtiroro(日照耀之歌)為日光下一段反映傳統與現代觀念差距及經濟困境的訪談畫面作配樂。

3.祭歌實詞與虛詞的對應啟示我們整組對照觀念與畫面之安排。以祭儀的順序為主軸,交雜出現與祭儀間接關聯的活動;白天的段落與夜景交替;可見的賽夏人與不可見的矮人以不同方式呈現;對矮人感恩與歡迎的情感態度與戒懼送返的心情散佈於許多篇章中……全片的對比色彩濃烈,畫面攝取也請攝影師強調光影明暗的對照。

4.不用旁白,使觀眾在觀看畫面與聆聽自然音、祭歌現場音或配樂、訪談時較專注,不受另一個旁白聲音的干擾。有些片段加上字幕說明,觀眾不想看可以不看,如果用聲音旁白就比較具侵略、強制性。

以上設計有的部份未能如所願,讓內容與形式作最好的結合。觀眾也未必能瞭解和接受這樣的實驗。影片完成後的試映會上有觀眾反應沒有旁白的影片看起來很不習慣,必需自己去思索影片的意思。影片攝製者放棄權威性的旁白說明,給予觀眾以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和解釋的機會。事實上祭儀的意義太難完全掌握,我也只能用我的方式作初步瞭解,我的解釋也有可能在接觸更多材料後改變。我寧願僅抓住一些讓我印象深刻的賽夏人的情感和言行反應,以畫面表現出來,留給自己和觀眾更多想像空間。

北祭團賽夏族人看了這部片子後大多要求轉拷一個錄影帶拷貝做紀念。這部片子不但經台灣電視頻道播出,而且在國外影展放映。賽夏朋友覺得他們的文化受到重視,很欣慰。不過放映之初曾有人對片中的醉酒鏡頭、冒出的客家話和泰雅話表示不悅,認為揭露了他們的短處;不過也有人表示「不能怪攝影的,我們自己要反省」。民族誌紀錄片如果能刺激當地原住民思考與反省,就達成了很重要的功能。此次《矮人祭之歌》與宮本延人1936年攝製的矮人祭影片共同放映,我們將邀請賽夏族大隘村的族人共同觀賞,祈望激盪出更多省思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