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彩虹伴我心

以母愛之名?——評《彩虹伴我心》

郭玉潔
媒體人、中國同志運動的參與者和觀察者

最近這十年来中國最好的變化之一,我願意說,是同志運動的發展。活潑,迅猛,變化迭生。這其中,范坡坡是和運動一起成長起來的酷兒導演。他拍攝了《新前門大街》、《櫃族》、《舞孃》、《彩虹伴我心》等同志議題的紀錄片,同時,也是中國酷兒獨立影像小組、北京酷兒影展的重要組織者。

曾聽人評論說:「中國同運怎麼就是在放電影啊?」早期受限於政治環境,很多同志活動不能做,聚集無名,「看電影」這一相對安全又有話可談的文化行為,就被運用起來。(即使如此,北京同性戀電影節也屢屢被禁。)大家坐在一起,看和同志相關的電影,觀看後一起討論,成為重要的發動和組織形式。

值得一提的是在各城市跋涉巡迴的中國酷兒影展,范坡坡曾是主要的策劃和協調人之一,我也曾與坡坡同行,參與若干場。在大江南北各城市「看電影」、討論電影及電影以外的議題,和各地組織建立聯繫,讓我想到了毛澤東所說:「長征是宣言書,是宣傳隊,是播種機。」

影像從運動而生,又推進運動,二者交相作用。而坡坡在這一發展過程中,一直是運動的「內部人」。這樣的內部人角色,對於他掌握各種拍攝題材、接近受訪人、獲得TA們的信任、甚至導演觀點的形成,毫無疑問是非常重要的。

《彩虹伴我心》就是這樣生成的一部電影。影片講述了六位媽媽和同志孩子的故事,溫馨感人。製作方是四家重要的同志組織,排在第一位的是片中多次提到的同性戀親友會——同性戀及親友們組成的團體,影片中的大部份媽媽,在(或曾在)同性戀親友會擔任義工。而監製阿強,更是同性戀親友會的負責人。

和原生家庭的關係,是華人同志最重要的議題之一。以「愛」、「孝順」為名的道德控制和情感控制,即使在今天,仍難以想像地嚴重。到了一定年齡,就要結婚生子,符合父母(傳統)的期待(讓父母有面子,讓父母抱孫子),這是眾多男女同志的噩夢,很多人就因此進入了與異性的婚姻(包括男女同志的協議婚姻)。

2008年,同性戀親友會成立,發起人是一名叫做吳幼堅的男同志媽媽,她是中國第一位在媒體上公開支持同性戀兒子的母親,她能言善舞、熱情擁抱同志的形象已經為許多人所知。2012年,吳媽媽離開同性戀親友會,以個人名義繼續工作。而同性戀親友會迅速發展,在各地「吸納」尋找願意出來活動的媽媽(及少數父親),在不同城市舉辦「懇談會」,所到之處,都有父母與孩子痛哭流涕。

這一議題、這些活動回應了中國同志最痛之處,與「反歧視」、「反恐同」等來自西方的議題不同,這是切近本土經驗,感召力很强。同時,「親情」也容易打動中國公眾。「懇談會」、同志媽媽們被媒體大量報道。因此,同性戀親友會同時在社區內外獲得了巨大成功,對於提高同志議題的能見度,消除公眾對同志的恐懼歧視,成就不可磨滅。2012年,《彩虹伴我心》就是在這樣的脈絡下拍攝完成。

但是,這一議題和組織方式也引起了很大的爭議:儘管立場是「支持同志」,儘管是「同性戀親友會」,但事實上出來講話的,絕大多數是母親(如同本片的英文名MAMA RAINBOW),而且,不同於影片中所展現的(片中有兩位拉子),絕大多數是男同志的母親。對於這一點,同性戀親友會的組織者曾解釋說,媽媽更願意為孩子付出,同時,媽媽的形象也更為公眾接受。

媽媽們出來做活動,是為了一個樸素的動機:你們不能批評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是同性戀,因此你們也不能批評同性戀。這樣的母愛力量固然偉大,但是對於撼動性/別秩序、家庭結構,建立自由平等的關係,卻沒有太大的幫助。

媽媽們對於「同志孩兒」們都有很多期待,比如「出櫃」、「陽光健康」、「良好的自我認同」、「不要亂搞」(一對一的穩定關係),「同性婚姻可以解決所有問題」,等等。這些在同運中很有爭議的題目,同性戀親友會的媽媽們口徑統一,異常篤定。同時,儘管媽媽們同為女性,卻對女性在社會、在同志運動中的處境沒有意識。無論在活動中,還是在影片中,我也看不到:媽媽們,除了是同性戀的媽媽,作為每一個個別的女性,她們都經歷了什麼?她們何以是現在這樣?她們的家庭結構是怎樣的?缺席的父親們,是什麼樣的?

因此,如果說對坡坡有所苛求,就是影片展現了如此正面、溫情的親子關係,卻沒有展現出背後的複雜問題——這些問題在最近一兩年內,正在變得越來越明顯。超越於此的,可能還是一個根本的追問:同志運動的目的到底是什麼?是自身被扶正、端坐於廳堂之上嗎?

我一直認為,同志運動有可能貢獻給中國社會一個珍貴的禮物:繼「五四」之後再一次的家庭變革。同樣是從「戀愛自由」開始,離開家庭,探尋獨立、自由、平等。中國社會的階層秩序正是從家庭倫理開始,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服從、控制,都自家庭始,那麼叛逆、破壞,也必須從這裡發生。但是回歸主流的意願是如此強大,足以一一收編各個叛逆的力量。在家庭、「母愛」這些化骨無形的名詞之下,異端的同志兒女們如何自處,如何共處,是我們必須要問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