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從《亞馬遜的孩子們》到《弓箭2.0》

官大偉
泰雅族,美國夏威夷大學地理學博士,政治大學民族學系助理教授

接續著殖民主義在全球區域間打開的資本、原料與勞動力流通的管道,以及帝國主義的政治影響力與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文化價值觀,發展主義捲動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人類世界一波大規模以國家為單位、以開發與進步為號召的大行軍,因此,雖然殖民者離開了,但原住民族的土地和土地上的資源,仍輕易地以發展之名被繼續掠奪。儘管這樣的經驗在全世界不勝枚舉,卻值得我們一再去反覆追溯思索,去反省這個過程中我們失去了什麼?而我們的未來又要往哪裡走?

Denise Zmekholn所導演的紀錄片《亞馬遜的孩子們》,將是本次2011台灣國際民族誌影展的開幕影片之一,透過亞馬遜地區Surui族十五年前後的生活對照,它帶領我們走了一趟時空之旅。Denise出生於巴西的聖保羅,到美國接受攝影、製作與傳播研究的教育後,在舊金山擔任攝影記者。1987年,Denise回到她的家鄉巴西協助一個紀錄片製作,沿著當時新建不久的BR-364公路來到亞馬遜森林,其間她結交Surui族的朋友、訪問了從採膠人成為社區領袖的環境運動者,並用自己的相機留下了許多亞馬遜原住民生活的紀錄。該紀錄片完成後,Denise留在聖保羅,成為一個自由製作人,為不同的影片製作公司工作。隨著時間過去,Denise心中越發掛念著當初她鏡頭下所紀錄的Surui族孩子們的現況。於是,在拍下這些影像的十五年後,Denise回到亞馬遜重訪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們。

「當我初次來到這裡時,這裡的森林就像夢一樣美麗……我知道會有改變,但是沒想到會這麼不一樣」。影片開始沒多久,迎接回到亞馬遜的Denise的是一片完全改變的地景:粗魯的公路貫穿了森林之後,公路兩旁的森林在幾年間被砍伐、闢成黃土,平地上興起了建築、牧場和市集。她來到Surui的部落,當初的茅草長屋換成了新式規劃的木板屋,人們的穿著也起了很大的變化,電視進到家戶之中,新一代的年輕人騎著腳踏車到處跑。她找到當初照片中的孩子,請他們擺出十五年前同樣的姿勢再拍了一張照片,然後傾聽這一片改變的地景背後所堆積的掙扎歷程。

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期,探險家接連進入到亞馬遜地區,開始了和亞馬遜原住民的接觸,也帶來了採橡膠的事業。外來者帶著現代的刀器、鍋子、衣服作為禮物,亞馬遜原住民視他們為新朋友,但不久,外來者帶來的病菌造成浩劫,原住民的人口一夕間銳減,而採膠者對於原住民生活空間的日漸侵犯也引起了原住民和採膠者之間的衝突。二十世紀中期,在國家政策的驅動之下,新一波的土地墾殖者到來,不同於採膠者小農式的經營和只取樹汁不砍樹木的資源取用方式,墾殖者雇用大型機具將森林夷為平地、雇用槍手驅趕原住民和採膠人,圈建起一片一片的牧場。Denise的影片中所呈現的一段十五年前受訪原住民青年的話,在我腦海中縈縈迴盪:「森林對於我們來說,就如同城市之於文明人,你們不能毀了我們的城市」。這個青年受訪的背景是森林中一條清澈的溪流,男人正在其中射魚捕食,婦女孩子正在其中玩耍嬉戲。十五年後,這條溪流因為兩岸的樹木被砍伐殆盡已如同沙漠中的奄奄一息的乾渠,冒著煙的推土機和鏈鋸摧毀了亞馬遜原住民世世代代維護的「城市」,敗壞了森林和河流交織的文明,許多原住民則死於牧場主所雇用的槍手的槍下。

非原住民採膠人的處境因為資源利用方式和墾殖者的衝突也好不到哪裡去,他們被驅趕後走避到原住民地區。Chico Mendes是來到亞馬遜的採膠人的第二代,自幼機敏有膽識的他成為工會領袖,促成了採膠人和原住民之間的結盟。在國際間,他穿著借來的西裝、帶著募來的資金,遠赴美洲國際組織和美國國會進行保護亞馬遜森林、原住民和小農的遊說工作;在森林的第一線,他和他的盟友一起勸說墾殖者的雇工停止砍伐樹木。1988年十二月,就在Denise最後一次訪問他的兩週後,Chico在自己的家中被牧場主之子槍殺身亡。十五年後,Denise走訪了Chico的遺孀和一對已經成年的兒女。由於父親被槍殺時,這一對兒女實在太年幼,他們對人們心目中作為悲劇英雄的父親幾乎全無印象。但是,很清楚的是,那片Denise記憶中如夢一般美麗而今陷入危機的亞馬遜森林中,正瀰漫著全球環保論述、國家政策、市場經濟、原住民族權利、小農自衛行動與墾殖牧場主利益之間相互拉距的生態政治張力。

「未來的希望在哪裡?」。配合學校的政策,我這學期開了一堂以國際學生為對象、以「現代化與台灣原住民族社會發展」為題的英語授課課程,課程前三週,我帶著學生們從文獻回顧一系列發展理論、相關發展計畫以及對這些理論和計畫的批判,一個聰明而心急的加拿大學生到了第二週忍不住提出這個問題。《亞馬遜的孩子們》這一部片,其實也正試著為這個問題找答案。片中一位亞馬遜原住民青年走入學校,立志成為一個律師,為自己的族人爭取權益,而在《弓箭2.0》這部2008年發表的短片中,Denise進一步呈現了Surui族人為未來尋找出路的努力—他們正嘗試運用當今世界多數人可以了解的語言,告訴這個世界他們和土地之間的故事。今天的Surui族人和Google Earth Outreach合作,透過地圖、衛星定位、地理資訊系統等工具,監視森林、嚇阻盜伐者,並在Google Earth的地圖上,向全世界展示他們的森林文明。據了解,在最新的計畫中, Google Earth Outreach進一步開發了Google Engine這個工具,協助Surui族人可以快速地向世界展示亞馬遜森林的動態,計算族人維護森林對降低二氧化碳的貢獻,以期使碳交易的利益直接回饋到Surui族身上。 「我們怎麼知道我們現在做的就是對的?」。在上述的課程中,來自不同國家的學生們開始討論,「如果當初服膺於發展理論的人,自認為自己做了對的事情,我們怎麼知道我們今天認為是對的,像是永續發展、替代性發展等等概念,到了明天不會被認為是一種錯誤?」。的確,在不久之後,學生們將在課堂上學到對於永續發展、替代性發展、乃至碳交易機制的質問,而在我所受的學術訓練和田野經驗中,也深知要將原住民的土地知識畫在傳統製圖學所產生的地圖上,存在著重重認識論和方法論上的問題。然而,「回顧人類世界的發展經驗,給我們最大的教訓,就是不能再以一個單一價值取代另一個單一價值,不能再預設單一的真理取代原先的真理,我們要問的不再是什麼是對的,而是誰在決定什麼是對的。以國家與原住民族為例,我們要問的不再是國家為原住民社會構思了怎樣的發展,而是原住民社會如何可以決定自己要怎樣的發展」,我在課堂上如此回答學生,心中也如此認為。從《亞馬遜的孩子們》到《弓箭2.0》,Denise呈獻給我們的回顧與展望,正是在訴說著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