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瘋狂影像詩人──丹尼斯‧歐魯克

陳怡菁
台灣國際民族誌影展節目總策劃,三三影像工作室負責人

「謝謝妳的生日賀詞,妳母親和我也許是同一星座……但是生於1954年──雞年──,又逢日本軍隊投降的前一天來到人間,屬獅子座。我並不覺得年輕(但卻感到十分幸運!)……」 在跟丹尼斯為影展繁瑣的信件往來中,有一天收到他的來信。直接、坦率、略帶自我批判的道出他出生的時代背景。看著那封頗有個性及專業的回信。(信中亦列出十項影展單位跟他之間該確認及注意之事項。)我靜靜的閱讀這封「丹尼斯風格」的電子郵件,於是《呼喚鯊魚的人》,《浩劫餘生》,《食人之旅》的影像片段,快速閃進我的腦海裡……。

丹尼斯‧歐魯克從小在嚴謹的天主教寄宿學校成長,大二那年輟學後開始到處旅行,足跡遍及澳州大陸,太平洋及東南亞附近的小島。這段期間他做過水手,推銷員,牛仔,也自學攝影。豐富的閱歷,奠定他日後影像創作的資料庫。在1970年代,他因想拍片而搬到雪梨,也在澳洲國家廣播公司找到一份園丁的工作,隨後成為該公司的攝影師,開始長達三十年的影像創作。

1975年他搬到巴布亞紐幾內亞,因緣際會的見證了殖民地自治化的過程。當時的他為新獨立的政府工作 ,教當地人拍攝記錄片,也同時開始他的第一部作品《只有我們─巴布亞紐幾內亞的獨立建國史》。拍完本片後,他隨即被受僱拍片的單位解聘,但是《只》片卻在當地造成極大的轟動,同時他又完成《只有我們─巴布亞紐幾內亞的獨立建國史》的姊妹作《選舉─巴布亞紐幾內亞的政治》。丹尼斯於是長駐巴布亞紐幾內亞,也將社會邊緣化及全球化的衝突關係,用影像呈現出來。

在連續拍完兩部政治巨大轉變的歷史見證片,丹尼斯開始在大島上用影像採集豐沛且快速凋零的文化傳統。1982年他搬到北邊的康圖村,花了六個月的時間,記錄當地村民十分特殊與祖先的溝通方式──徒手殺死鯊魚。當地具有「法力」的族人划著獨木舟出海,用槳敲打船緣,藉以喚醒住在礁岩周圍的鯊魚,誘使游向獨木舟,而後在用椰子串成環響,敲打水面,藉以傳送出水波聲。據說這種聲音具有特殊法力,會使得海底的鯊魚有走投無路之感而自投羅網。在這部本以為是純記錄特殊文化傳統的《呼喚鯊魚的人》片中,丹尼斯並不甘於只做個純記錄的影像創作,除了數度跟呼鯊者出海捕捉呼鯊過程的驚險片段,也在片中放進不少十分直接、主觀的訊息。在看了優美詩意的影像及感人的口述歷史之後,常常會出現令人不安的「被迫接受全球化」,「資本主義抬頭」等訊息。西方宗教介入的爭議性,也被丹尼斯「主觀」的作負面結論。片中一而在,再而三的使用訪談來「證實」、「套用」、「說服」觀眾。他成功的用剪接加強影片的張力,沉重憂心的點出全球化趨勢的必然性。而片尾半醒半醉的族人訪談,更清楚精準傳達出丹尼斯的觀點。

在拍攝《食人之旅》之前,丹尼斯跑到夏威夷西南方的馬紹爾島,為美國在當地作原子試爆殘酷歷史作見證──在1985 年完成了《浩劫餘生》。當年日本因太平洋戰役失敗後,將太平洋上的一些珊瑚礁群島讓給美國。縱然在聯合國的監督下,美國仍違背當初託管協議──必須保護居民的權益及基本自由,公然在當地作原子試爆。丹尼斯用完整冗長的字卡,清楚的交代這段歷史。豐富詳細的資料片;公聽會現場片段;受輻射污染的病人體檢;新聞報導;美方提供的宣傳片;當地居民的憤怒訪談;亦有參與試爆氣象員的坦白、真情陳述事發狀況。丹尼斯用認真、嚴謹的態度處理這樣一個極為複雜又似單調的歷史巨片,緊密的影片結構反映出他細膩,頗具邏輯性的辯證能力。在《浩劫餘生》這部片中,丹尼斯第一次用音樂作為影像創作的素材。藉由冷酷的電吉他單音,緩緩道出浩劫餘生者的無奈與憤怒。交互剪接在本片也表現的淋漓盡致。像是在試爆倒數計那段場景,在即將試爆的前一刻,畫面忽然跳到島上沉靜的空景。殘忍的訊息藉由詩意的表達,留白的功力令人激賞。

1988年丹尼斯拍了他在巴布亞紐幾內亞的離別作《食人之旅》。片中記錄一群來自西方世界的白人觀光客,到過去有食人文化的部落旅行。他三天緊密跟拍及參與,讓「現代化」食人文化無所遁形。這是丹尼斯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純熟的影像敘事,流暢的剪接,豐富的聲音元素。我看著影帶,對照著他那結構完整的對白本,丹尼斯的才華在《食》片表露無疑。精準的記錄光影、聲音的in點及out 點:訪談;空景;觀光客彼此的互動;及跟當地村民的互動;史料照片;蟲鳴鳥叫聲;汽船引擎聲;還有優美(但諷刺味十足)的莫札特音樂襯底貫穿全片。出身攝影師的丹尼斯,平穩的自持16厘米攝影機,細細捕捉他心目中的美麗樂土被部分「無知」(他的定義)的觀光客所摧殘。

丹尼斯在本片適度的參予加入被拍攝者的角色,他以口操當地話的優勢,常常在片中「幫助」觀光客與村民溝通。敏銳的使用他在語言上的優勢,來拍到他早已架構(或是預設)的影像素材。很顯然的「客觀」這兩個字對丹尼斯在影像創作上而言,似乎是不存在的。『照片檔案』雜誌(photofile)在1988年春天出刊的一篇文章中提到:「對丹尼斯而言,記錄觀光客/當地村民之間的關係只是一個藉口,他只是想藉白人/黑人,富人/窮人互動,檢視後殖民時期,兩類文化之間的矛盾與衝突。」

記得友人曾跟我提到說,看完一部紀錄片其實就是認識一個新朋友。紀錄片的影像風格常常會隨著導演當時創作的心境而有所不同。丹尼斯在拍《浩劫餘生》當時,父親法蘭西斯‧派瑞克‧歐魯克去世(Mr. Francis Patrick O’Rourke)。而《食人之旅》則是他離開巴布亞紐幾內亞前的離別作品 。這些膠捲上的光影片段,在丹尼斯生命旅程中幾個極為重要的關鍵時刻,的確扮演了某種不可分離的角色。於是我又莫名的想起那封電子郵件:「……我並不覺得年輕(但卻感到十分幸運!)……」。

我回想起95年在美國研讀紀錄片理論及拍攝那段期間,在攝氏零下20度的水牛城,身穿短袖T恤,跟一群黃,白,黑等不同人種,坐在溫暖的教室裡觀賞《食人之旅》 ,當時的心情早已忘記,只依稀記得莫札特的音樂,及片尾冗長卻極富詩意的飛機起飛畫面。2001年為策劃影展,再度拿出影帶反覆觀賞,心情很是複雜……。在不同的城市有幸看到同一作品,際遇真是件奇妙的事……。

後記:丹尼斯‧歐魯克在離開紐幾內亞後,跑到泰國拍了一部有關曼谷妓女的記錄片。(The Good Woman of Bangkok,1991),收到不少負面的批評報導,他的生活也同時面臨到重大的瓶頸,將近十年未曾有作品出現。(只有在1993年拍了一部The Pagode Da Tia Beth)去年2000年,他拍了一部有關澳洲小鎮的紀錄片Cunnamulla,這部片子現在很活躍的在各大紀錄片影展出現。「我們活在一個正在上演的故事裡。」 ,這是丹尼斯‧歐魯克的人生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