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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曉之聲

SOUTHEAST ASIAN CINEMA-WHEN THE ROOSTER CROWS

(直譯《東南亞電影-當公雞啼叫時》)

彭仁郁
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

倘若我的聲音充滿寂靜

茫茫空缺 宛如一記輕彈

越不過彼岸

矜持的樂音仍將與我同在

教我能再度歌唱

襯著這段悠悠流淌的旁白,影片在老婦美麗滄桑的面孔的特寫中展開,透露著東南亞蜿蜒的歷史生命裡訴不盡的波折與哀愁。

在義大利導演李奧納多‧西聶尼‧隆伯梭 (Leonardo Cinieri Lombroso)的鏡頭前,布蘭恩特‧曼多薩(Brillante Mendoza)、潘-易克‧拉坦那奴昂(Pen-Ek Ratanaruang)、邱金海(Eric Khoo)、嘉林‧諾古禾(Garin Nugroho),四位分別代表菲律賓、泰國、新加坡和印尼的獨立電影導演,輪番訴說他們與電影相遇的關鍵時刻,及影響他們創作的成長背景。

對菲律賓戒嚴時期的懵懂記憶,天主教主流保守勢力對於性/別議題的箝制,出生地邦板牙的地方語言、文化,老家美軍基地周邊紅燈區的風情,展現為曼多薩作品中具有強烈地方色彩的寫實主義風格。他相信獨立電影的表演、運鏡和拍攝手法,必須貼近底層人民的真實生活。這要求到達極致,甚至曾經讓坎城影展主辦單位誤將他的劇情片歸類為紀錄片而與大獎失之交臂,但他引以為榮。讓電影藝術走進常民生活,是曼多薩的職志。

在泰國軍事獨裁政權高壓統治時期被父母送往英美求學的潘-易克,談到《八又二分之一》如何讓他頓悟:原來電影有如戀愛,而愛上一個人不需要理解或解釋。受到費里尼,伍迪・艾倫等歐美大導的影響,他勇於實驗出人意表的魔幻敘事手法,窺視犯罪、性、死亡等議題。獲得國際大獎之後,潘-易克更加著墨於沒有明確敘事軸線的情緒表達(這點令人想起蔡明亮)。同時,他致力於推動跨亞洲的概念,積極尋求與其他亞洲國家電影人合作。他亦不諱言,知名攝影師杜可風的加入,改變了他對電影影像美學的思考。

帶領新加坡邱金海導演發掘電影世界的,是他酷愛恐怖片的母親。他的第一部長片《麵佬》(Mee Pok Man)就是改編自一部戀屍癖小說,推出後即受邀至各個國際影展,成為新加坡電影的代言人,從而反身思考何謂新加坡文化?邱的父親是新加坡首富,他的《十二樓》卻以居住在國宅(HDB)的底層人民的生活,諷刺獅城亮麗外表下貧富不均的醜陋,十分耐人尋味。這部片成為首度獲邀參加坎城影展的新加坡電影。不斷尋求突破風格的邱,早年曾經是漫畫家,2011年決定改編日本漫畫家辰巳喜弘的自傳作品《漂流人生》及其他短篇,再度以《辰巳》(Tatsumi)在坎城大放光芒。 壓軸的諾古禾出身自一個爪哇傳統劇團家庭,整個童年浸淫在爪哇皮影戲、音樂和舞蹈交錯的神秘聲影中,也經常假扮成觀眾的小孩,混進戲院看霸王電影。家族成員和他自己都承受了恐怖的政治迫害和暴力,讓諾古禾比前述三位導演更直接採取挑戰國家監控制度的立場。官方曾對他發出威脅:

「如果你堅持自己玩風箏,我們會把你的風箏扯爛。」儘管如此,他還是突破萬難,完成了《詩人》(2000)——第一部批判印尼共產黨,描繪1963年印尼政府對巴布亞原住民抗爭進行大屠殺的電影。然而,諾古禾的電影美學超越了單純的政治批判,把電影拍攝喻為「一場需眾人投入的祭典」的他,將傳統儀式象徵元素融入當代印尼文化、社會、政治課題的思索,創造出夢境般的魔幻寫實語彙。

在獨特創新的美學風格之外,這四位東南亞獨立電影導演的共同特色,是指認並反思多元族群文化共存的實況,不斷挑戰自身所處社會的禁忌議題(如性、政治、宗教信仰、現代化後果),衝撞國家審禁制度對言論自由的箝制,發掘社會底層常民生活被遺忘的故事和豐沛能量。而他們的才華和作品因獲得眾多國際肯認,不僅帶動了東南亞電影新浪潮,賦予他們培植新一代電影工作者的社會資本,也使他們在跟國家專制政權的角力中,獲取不少協商的籌碼,甚至弔詭地成為國家文化外交倚重的對象。

能夠把四位風格殊異的獨立電影導演的側寫,以細膩、詩意的筆觸,淋漓盡致地融會在一部紀錄片當中,須有十足的功力。從劇場演員轉型為紀錄片導演的隆伯梭,成功地將4位導演30部代表作的片段,與豐富的訪談素材,和東南亞當今常民生活的地景,交織成饒富韻味的動人樂章,讓台灣的觀眾彷彿終於聽見從南方鄰家傳來、卻總是被好萊塢狂肆聲響掩蓋的悠悠雞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