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舊換新」的文化抵抗

殖民者的教化,往往是包裹著一種自以為是的善意,然而這種善意最可議的正是它從來不問被殖民者的意願為何。終究,這些善意會變成了惡意。這是我看了「諾亞.皮加圖克的一天」(A Day in the Life of Noah Piugattuk)這部影片最大的感觸。

這是一部從諾亞.皮加圖克這位Iniut原住民真人事蹟改編的劇情片,是國際上受到注目且得獎無數的Inuit原住民導演Zacharias Kunuk的新作,今年在台灣的原住民族國際影展上映。影片敘事結構簡單,但是意味卻深遠無比。整部片子的場景是座落在加拿大極北的巴芬島上,故事是繞在一場冗長但卻完全沒有交集的對話中進行,對話的內容是加拿大的行政官員透過當地翻譯的協助,軟硬兼施地要求原住民家族移居到政府設立的屯墾區的過程。很自然地,這部片讓我想起了莫拉克風災關於原民遷村的一些政府政策與場景。

片子一開始,是諾亞.皮加圖克在溫暖的冰屋裡閱讀著聖經,經文是:

「如果你們聽過他的道,領了他的教,學了他的真理。就要脫去你們從前行為上的舊人,這舊人是因私慾的迷惑漸漸變壞的,又要將你們的心志改換一新。」(以弗所書 4:21-23)

在閱讀聖經的同時,他與妻子討論著加糖的茶好喝,還是不加呢?顯然,文明已經滲入了這個遙遠的北極部落,他們自稱歸入英國安立甘國教門下。影片讓我感覺最興奮的是,看到Inuit人如何駕馭一隻隻精壯的雪狗,拉著雪橇在蒼茫的雪地上奔跑的場景,為了省去雪狗拖運的重量,他們得輪流從雪橇上跳下來,用奔跑的方式交替乘坐,因此構成了人狗合作在冰冷的大地上求生的方式。用刀削砍魚肉成片,以及在雪地中煮熱茶都讓人驚嘆如何在極地求生的技能,外人很難想像。而正是在這樣的環境背景下,加拿大官員施予利誘,以及強調樂意提供木屋與壁爐設備,以及醫療與教育的資源給小孩與大人。

然而,官員的勸說始終無法說服頭人,對話的內容極為精彩,是這部影片最主要的部分,他們從站著講,到坐下來,然後再站起來,談論的幾乎都是同一個問題。就是,要不要住進屯墾區?頭人反覆告訴當地翻譯者說:「他(官員)講的都是一樣的話!」,然後回頭跟家人用戲謔的方式彼此對話。而在另一頭,官員則不斷地問:「他在講什麼?」以及「我不明白」等等焦慮的言語。更有趣的是,翻譯必須很小心地選擇避開族人尖銳的回應字句以及官員失控的恐嚇言論,以免破局。事實上,從頭到尾這場對話都沒有成局,簡直是雞同鴨講。影片在對話中呈現的趣味,讓我巴不得想跳進去跟官員說:「嘿,他們根本一點意願都沒有,為何要苦苦相逼呢?」

但話說回來,以現代人舒適慣了的眼光來看,為何不接受加拿大政府的補助,舒服地住進屯墾區呢?影片訴說的不多,但我猜想那是一種地方感,一種對於家園的眷戀,還有一些是我們不知道的傳統生存技能與知識,讓他們足夠有自信與習慣地生活在那裡。在地與傳統知識裡面總是有一些生活智慧。片中有一段話,讓我很震撼。當官員苦苦相逼時,頭人突然反問他說:「如果我要你來住在我們的地方,說這裡有多好多好,你會來嗎?」霎時間,官員竟然無言以對。官員對當地可以說是一無所知,當然心想族人都會想要離開。這就對了,我們常常以我們自己的想像與立場去為別人著想,但這真的是他們想要的嗎?

舊的真的不好?新的一定就好嗎?這不是一個是非題,也很難簡答。片尾,真實世界的諾亞.皮加圖克終究進入了現代的錄音間,利用科技留下了傳統歌謠的紀錄,歌聲中吟唱著他的失控與最終的放棄,但還是思念著冰海的家園,聽來讓人不捨,但卻留下許多值得我們沈思的部分。這部片子雖然是以原住民文化為題材,但是卻更值得台灣作為一個多元文化島嶼的人們認真思考。我們常常以主流與本位的文化理解去認識那些我們陌生的文化,例如:新移民的文化,所以產生許多壓迫,一廂情願以及歧視的言論。如果這部片子有任何超越對於原住民文化的關懷之處,大概就是直指「換位思考」以及「易地而處」的重要性了。

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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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亞.皮加圖克的一天

在巴芬島北部的延斯蒙克,諾亞.皮加圖克和他的族人、犬隊還維持著過去祖先遊牧與狩獵的生活方式。然而,他們的生活卻在約翰.甘迺迪就任美國總統後,有了劇烈的改變。1964年開始,一群又一群被稱為「老闆」的白人相繼到達延斯蒙克,並且以工作賺錢為由,送孩子們上學,又將成年人遷移、集中在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