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2003台灣國際民族誌影展

聞天祥
知名影評人

轉載自世界電影雜誌2003年9月號(417期)

由身兼紀錄片導演與人類學學者雙重身分的胡台麗所掌舵的「民族誌影展」,是個兩年舉辦一次的專題性影展。2001年首屆舉辦時,雖然遇到風災而被迫變更場地舉辦,卻反而因禍得福,得到相當的迴響,並與隔年舉辦的「紀錄片雙年展」,正好形成交錯輪流灌溉台灣紀錄片觀影土壤的重要影像文化活動。

訂於10月3日到7日舉辦的「2003台灣國際民族誌影展」,今年的主題是「遷徙故事」。「遷徙」是台灣島上各族群相當普遍的經驗,從山地到平地、從海邊到平原、從鄉下到都會、從南部到北部,都是許多先民的命運。然而這也幾乎是全人類的共通經驗。人們常因戰爭、經濟、城市文明等誘因,或受政治、社會變遷、生態適應等因素影響,被迫或出於自願地離開家鄉,遠走外地。每種遷徙皆呈現不同的發展形貌與獨特的歷史經驗,而本屆「民族誌影展」則非常清晰地透過「回顧專題」、「遷徙故事-國外篇」、「遷徙故事-國內篇」等不同專題,來比較歷史與當下、國內與國外的遷徙經驗。

其中,「回顧專題」的重頭戲首推法國真實電影大師尚.胡許(Jean Rouch)三部五、六〇年代的作品。尚.胡許早期在非洲拍攝了許多作品,這次放映的《我是黑人》(Moi, un Noir)、《非洲虎》(Jaguar)、《癲狂仙師》(Les Maitres Fous),主要在探討西非當時因殖民的歷史因素,港口城市的興起,經濟、就業等誘因,造成人口移動的現象。尚.胡許除了關注人們對當下社會現實的反應;也以介入性、虛構性質、即興演出與創意旁白的手法來表現。胡許絕大多數的作品都由自己標明為「民族學誌的劇情片」(Ethnographic fiction),代表他們自成一個新的類型。尚.胡許雖然在電影史上大名鼎鼎,但過去台灣大概只能看到他的《夏日紀事》等少數電影,所以值得把握這個機會親炙這位民族誌電影大師。

另外,《牧草》(Grass:A Nation’s Battle for Life)這部1925年的作品也是難得的經典,瑪利安.古柏(Merian Cooper)與恩尼斯.修薩克(Ernest Schoedsack)兩位導演、編劇兼製片人,日後以創造《金剛》這部古典恐怖片而聞名,但他們早年其實身兼探險家與電影工作者(也難怪《金剛》的故事與探險有關),《牧草》就是這兩種身分的具體實踐,影片紀錄了5萬名巴提亞裏族人帶著50萬頭牲畜,經過48天艱苦跋涉,終於找到牧草的經過。本片雖然條理有點雜亂,但十分吸引人;尤其在紀錄的壯麗與畫面的震撼上,甚至超過《北方的南努克》(不過在人性關注上,《北》片還是略勝一籌)。

《鄂倫春族》則是來自大陸「少數民族社會歷史科學紀錄片」中的傑出代表作,導演是楊光海。紀錄了居於中國東北大興安嶺的鄂倫春族四季遷徙的狩獵生活與獨特的文化習俗。

在「遷徙故事-國外篇」中,《尋找雅各》(Jakub)是一部形式很獨特的作品,導演透過眾人之口來談論雅各這個人,幾乎每個說法都有歧異、甚至彼此扞格。美麗的黑白影像,從眾多的臉部特寫中,拼貼出移民的歷史與故事,卻又有股超現實般的魅力,流竄在言語與皺紋之間。《嘻哈戰爭》(Droppin’ Lyrics)則是藉由一個日裔美籍的嘻哈歌手的創作和演唱,來探討移民既想了解祖國、又急於尋求移居國認同的心理衝突,尤其這兩國六十年前還是死對頭,後人有必要承繼歷史與民族的傷痛記憶嗎?

而中國大陸也有兩部以雲南為背景的佳作。《阿魯兄弟》紀錄了風景如畫的雲南梯田區,然而風景並不能餬口,生長在這裡的百姓因為人口增加但土地不增,而陷入糧食缺乏的窘境。然而這些務農人家並沒來得及趕上外界的轉變,抱著希望到外地作苦力,想要賺錢改善家庭經濟的夢想,往往被冷血的黑道老闆和把他們拋在後頭的城市經濟給破滅。他們連在城市裡找工打,都因為沒有「暫住證」而走投無路,為什麼在自己的國家土地上還需要「暫住證」這玩意,讓我難以想像!在議題上有稍許類似的《學生村》則是以一個白雲繚繞、名叫「天登」的地方為背景,由於山高谷深、路途遙遠,這裡的白族、僳僳族小孩無法每天往返學校,於是父母便在學校附近坡地上搭建可供食宿的小木屋,形成有三百多位小村民的學生村,老師幫忙管理,但學生自己照料生活起居。這部作品生動地紀錄了學生的作息、水旱的痛苦、甚至老師自身的困境都沒放過。只不過不時出現過度設計性的視角,讓我不禁懷疑這部看來有著動人魅力的作品,是否有太多人為的手痕?

「遷徙故事-台灣篇」中,吳米森的《月球學園》有點「四兩撥千金」地玩弄著紀錄片的虛實罩門,利用結構的錯置,牽起兩位老人的記憶與鄉愁:一個是自稱「長江一號」、並強調情報員必須要有多重技術(包括換性、變裝)的裁縫師傅,一個是留著馬尾(起初是為大陸的母親守孝,後來在旁人讚美很帥的聲音中繼續留)學台語好唱卡拉OK的朱爺爺。兩個相對於現實有如外星人,或者現實對他們而言有如月球,卻在令人發噱的敘事裡,淡淡道出歷史與個人的鄉愁,記憶與真實的抵觸。《來去大陳》則是原住民導演馬躍.比吼去看大陳人的特殊遷徙經驗,他們的祖先從浙江沿海遷徙到大陳島,接著又來到台灣成為反共義士,之後卻又一個個跳船到美國當餐廳主廚和老闆。是生性冒險呢?還是歷史作弄?影片從返鄉(大陸)和落地生根(美國)不同的方向,交錯進行,堪稱是馬耀.比吼至今最龐大複雜的作品。

由於開放外勞、以及外籍新娘與日增多,台灣人與東南亞族群的相處、階級問題,也逐步浮出檯面,但積極去瞭解與解決的人,則有如鳳毛麟角。《我的強娜威》紀錄了「知名」的腦性痲痺患者黃乃輝在娶了小他20歲的柬埔寨新娘強娜威後,所發生的問題。影片主要聚焦在黃乃輝與外籍妻子回娘家拜訪前後,因為經濟問題、文化差異的衝突,讓兩人的關係愈形火爆,爭執不斷。外籍新娘願意離鄉背井嫁來台灣的經濟理由,本就不辯自明,但真的結為夫妻後,能否放下疑慮芥蒂真誠以待,尤其丈夫又擔心自己的經濟、年齡、生理條件逐步消減時,妻子則惱怒他對自己的不信任與生活的枯燥寂寥,都不是一部紀錄片可以解決或提供答案的。雖然我不是很喜歡本片過度指導性的旁白風格,也認為紀錄還有繼續的必要才算完備,但本片對於某些問題癥結的提出,仍然有其獨特意義。紀錄片老將李道明的《離鄉背井去打工》則紀錄了1998年桃園一家電子公司倒閉後,失去工作的五位泰勞參與失業勞工自救抗爭的經過;影片並隨著三位被遣返回國的泰勞,一探泰國經濟與社會狀況。台灣目前有超過15萬名的泰勞(約佔所有外勞的二分之一),然而做為泰國貧窮地區人民最嚮往的工作地點,我們似乎從未關注過這些外籍勞工的基本權益,他們付了大筆的仲介費才能來台工作,卻無法免於被台灣老闆惡性倒閉、雪上加霜的厄運!近期一些虐待外勞的案件在媒體大量曝光,也警惕著我們需要更進一步理解外勞在台灣的處境與基本人權的尊重。

這個單元裡被選為閉幕片之一的《縣道184之東--交工樂隊菸樓唱歌》紀錄了曾在金曲獎大放異彩的「交工樂隊」在屏東美濃菸樓中錄音的情形,以及他們在家鄉的生活與工作;並藉此一窺台灣農村青年遷徙回鄉的處境,與外籍新娘遠嫁來台的心境。對比了本土與海外的兩種遷徙經驗。

除了這些遷徙故事外,「民族誌影展」還有一個類似世界大觀的「新視窗」單元,則是國內外近年(2001-2003)完成的優異文化性記錄影片,這些文化內涵多元、表現形式特殊的影片,更豐富了影展的內容。

其中包括有台灣作品《森林之夢》,導演李靖惠在九二一地震後,深入南投縣鹿谷鄉的內湖國小,紀錄他們面臨無法原地重建校園,想遷到森林裡蓋一座生態小學的夢想逐漸浮現,但是台大代管的實驗林地卻難以取得,一波三折的經過。學術單位與在地民間的衝突,知識份子的倨傲及政治力的刻意介入,對比國小師生的夢想,竟也顯得諷刺了起來。其他的台灣作品還有《月亮的眼淚》、《光影中的旋律》等。

國外作品中,法國《給死者的信》(Letter To The Dead)紀錄了巴布亞新幾內亞人對死亡的觀念以及他們企盼神在千禧年降臨的心情。德國片《杜卡的困境》(Duka’s Dilemma)則描繪了非洲伊索比亞南部的哈瑪族「一夫多妻制」為女性帶來的痛苦。澳洲的《媒體游牧民》(Media Nomads)探討的是原住民與媒體的主客關係。美國的《爹爹與爸爸》(Daddy & Papa)則是透過同性戀領養小孩所組成的特殊家庭型態,對傳統家庭定義所造成的影響及改變。